喀、喀、喀喀……急促凌亂的腳步聲,迴盪在空蕩蕩的走廊上,紅褐色的長髮飛舞著,汗珠沿著白皙的脖頸流下。

腳,好痛。不甚合腳的鞋擠壓著細嫩的肌膚,妮雅菲死命跑著,狂奔向活命的曙光。慌亂之間,也不知拐過了幾個彎、跑過了幾條廊道,唯一不變的,是兩側淺藍色的冷光,波光粼粼,讓人有種在水中游動的感覺。妮雅菲覺得自己快窒息了,身體早已因恐懼而麻痺。

快逃!

這是她腦中唯一的念頭。

三年前──

魔性,她總是會被那樣的女子吸引。

妮雅菲承認她的動機一開始就不單純。她優雅,卻也貪婪;她擦著鮮亮的唇彩,穿著最能襯出身材的短裙,而包裹在亮麗外表下的,是原始而赤裸裸的慾望。她渴望著一親芳澤,但對方好像冰,不,比冰更冷,她從沒看過那麼冷感的女孩,她甚至懷疑她是機器。

朵拉莉絲。

第一次遇見她,是在一間小咖啡廳。雖然空間不大,卻給人相當舒適的感覺,擺飾也很講究;妮雅菲不懂古董,但單看牆上那精緻的掛鐘,便知道它必定價值不斐。客人們也都是上流階層,舉止從容合宜,輕聲交談著,整個咖啡廳絲毫不見吵雜。

也許是命中注定,又或是她實在太特別,妮雅菲一眼就看到了她,靜靜地獨坐在沙發上,靜靜地捧住瓷杯,卻並不放到嘴邊。她與其他客人一樣優雅.但她身上的氣息卻與他人截然不同,那樣的氣息──

彷彿她自成一個世界,妮雅菲想,不自覺邁開了腳步。

「我可以坐這邊嗎?」

白髮的少女抬起頭,一剎那間,她的美麗令妮雅菲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,而對方完美的寶藍色眼睛如此沉靜,沒有丁點訝異,甚至沒有絲毫情緒。

她開口,如一握銀幣撒落。「請坐。」

她是機器嗎?妮雅菲曾無數次這樣懷疑,但不是。當然不是。在另一次的下午茶中,朵拉莉絲說了一個故事,一個好似與她無關的故事,她的聲音如微風般平靜,卻在妮雅菲心中吹起了狂烈的風暴,她該憐憫、該憤怒,但她卻只是發著愣,久久說不出話。

出身名門的朵拉莉絲,家境相當富裕,也促成她良好的教養。儘管如此,由於她屬於家族裡最弱的一支,親友施予父親很大的壓力,終於使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,而她母親在目睹丈夫舉槍自盡時也發了狂,從此再也沒有回來。在那之後,她對女兒施以嚴格的教導,課業、禮儀,走路步伐的大小與用餐的姿勢,都必須雕琢至完美。

惡魔。她抹滅了朵拉莉絲所有的人性。

此後,有禮的微笑、得體的應對,朵拉莉絲在進退之間毫無瑕疵,卻也毫無感情。她的情緒從不起波瀾,不會喜悅、不會悲傷,不會感到憤懣或失落。當然,這使她在習醫之路上異常順遂:在手術台上,她永遠是最冷靜的那個人,她執著手術刀的手永遠不會打顫。毫不意外地,她以跳級生的身分及第一名的成績自維也納大學醫學院畢業,儘管她仍舊因文學拿了個A-而被母親打得遍體鱗傷。

外人看來極度悲慘的童年,從朵拉莉絲口中說出來,變得雲淡風輕,不值一提。那雙白皙的手捧住茶杯,優雅一如往常。

回想起那平靜的雙瞳,妮雅菲感覺心在顫抖。

數天前──

漸漸的妮雅菲也淡忘了朵拉莉絲的過去,而著眼於別的事上。她們之間已相當靠近,她可以說是朵拉莉絲在這世上最親密的存在,但她仍然沒有得到她。後者始終完美,不是高傲冷豔的玫瑰,也不是含羞帶怯的睡蓮,她一直在那裡,卻遙遠得使人無法觸及。

她是魔女施法下的人造花。

慾望的卷鬚仍纏繞著妮雅菲,但她願意等,她一定會得到朵拉莉絲。

「妮雅菲,來我家吧。我想給妳看些東西。」

朵拉莉絲難得地發出邀請,她當然欣然答應。但當時的她想也沒想過,前往少女家的路,將使她邁向生命的終結。

半小時前──

今天,朵拉莉絲特別多話。平靜,卻多話。她們幾乎沒有浪費時間在逛其他地方,而直接來到了這裡,私人、卻巨大的標本館。

「妮雅菲,來看看這個。」

朵拉莉絲朝她招手。她站在一個巨大的圓柱狀水槽前,藉著微弱的藍光,妮雅菲可以看出她的情緒忽然變得異常亢奮,好似要笑出聲來。是什麼讓她這麼失態?妮雅菲好奇地望向她指的方向。朵拉莉絲還沒有開燈,她只能努力睜大眼睛,靠其他標本的燈來辨別槽內的物體。

是她胡思亂想嗎?從那隱約可見的部分輪廓來看,她竟覺得那是個飄散著長髮、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。她想靠近,卻被莫名的顫慄定在原地。「那個,不會是人吧,哈哈!」

她笑了幾聲,發現自己的喉嚨好乾,聲音好尖。冷氣有點強,她忍不住抓住短裙的裙襬,搓了幾搓。

朵拉莉絲不理她,按了旁邊的暗色圓紐。藍色的展示燈逐漸亮起來,從水槽下方開始,標本的模樣漸漸清晰。「這個呀,是我最最珍貴的收藏喔。」她望著水槽,幾乎帶著崇敬的眼神。再次感到驚訝,妮雅菲將注意力轉回標本,卻在看清楚時瞪大了眼睛。

那的確是個女人,還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,白色的頭髮若是垂下來,大概長到腰際吧。有別於其他死氣沉沉的標本,她看起來只像是睡著了,長長的眼睫覆在無瑕的臉蛋上,像是陷入沉眠的女神。完全赤裸的胴體,柔滑的肌膚似乎還在閃閃生光,從那細緻的鎖骨開始,妮雅菲的視線滑過白玉般的胸脯,再到平坦的小腹,再往下──

咬住擦了唇彩的下唇,妮雅菲壓下身體深處的騷動,撇過頭去。她看向朵拉莉絲,發現後者正仰著頭,著迷地看著女人。

 「怎麼樣,很棒吧?」朵拉莉絲柔聲說。

 「我說,這不是真的吧?」妮雅菲勉強地笑了笑。「朵拉莉絲?」

朵拉莉絲驚訝地看她。「妳怎麼會覺得這不是真的,妮雅菲?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,以絕世之姿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上,是每個人所希望的吧。妳也說過,『好想將最美的自己留在大家心中』,如果妳老了,或者受病魔所苦,妳怎能要求別人只記住妳最美的一面呢?」

她頓了頓。「就像蝴蝶,為什麼人類總要將牠們作成標本?不就是為了留下牠們的美麗嗎?」

「但這、這是犯罪……」妮雅菲結結巴巴地說。

「妳怎麼會以為,人類和昆蟲有所不同?」朵拉莉絲輕輕觸碰水槽外壁,慢慢走入陰影中。「一樣是生命。一樣會成長、死去。」

 妮雅菲震驚地呆立著,兩人之間,忽然陷入了沉默。

過了一會,朵拉莉絲輕嘆一聲。「儘管如此……」她低語,聲音逐漸變小,後半段妮雅菲便聽不到了。朵拉莉絲的黑色舞鞋伴著藍色小洋裝出現,精緻的臉卻恰恰隱在黑暗中,只露出粉色的唇與小巧的下巴。太暗了,妮雅菲看不到她的眼睛。「儘管如此,我還是願意為妳做這件事,妮雅菲。因為妳是我的朋友。」

纖細的白髮少女伸出手,嘴角微微彎起。「吶,我們是朋友吧?」她用銀鈴般的聲音,歌唱一樣地說。「是朋友吧,妮雅菲?」

「朵拉莉絲……」妮雅菲不自覺後退了一步。

「留下來陪我,妮雅菲。」

「不……」

「留下來嘛,妮雅菲,我好寂寞……」朵拉莉絲的聲音轉為哭腔,帶著微微的啜泣,小小的拳頭握緊。彷彿與她的情緒起了共鳴,空間在她的話語落下時,響起了詭異的唱和。

「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寂寞寂寞寂寞寂寞──」

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大喊著要妮雅菲快跑。她轉過身,衝了出去。

 我要……被做成標本了!

現在──

妮雅菲盲目地在標本館裡橫衝直撞。這個館有這麼大嗎?還是她一直在繞圈圈?恐慌攫住了她,朵拉莉絲的聲音好似就在耳邊。「為什麼要跑呢,妮雅菲?」

碰!她摔倒在地。腳好像扭到了,好痛。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。

 她聽到接近的腳步聲。用手肘支起身體,妮雅菲面向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,絕望地等待命運前來迎接。逃不了了,她的身體已經因為疲倦與恐懼而動彈不得,朵拉莉絲從陰影中出現,以一貫的優雅步伐朝她走來。

 心跳得好快、好大聲,撲通、撲通、撲通……

 朵拉莉絲跨到倒地的妮雅菲身上,雙膝著地,俯身,用那雙天使的寶藍色眼睛凝視著她。「妮雅菲,我有那麼可怕嗎?」朵拉莉絲低低地說,白髮披散下來,拂過妮雅菲的臉,一隻細嫩的手沿著她驚惶的臉部輪廓撫摸,最後,歇在了頸窩。 感覺到少女的體溫與撫觸,妮雅菲的下腹再度傳來騷動,她緊繃起來,內心異樣的渴望愈來愈強烈。明明要死了,為什麼,為什麼在這種時候也──

朵拉莉絲湊近妮雅菲的臉。「妳不記得了。」

不記得……什麼?

「『東方之星』。列車上的幽靈。玫瑰十字會。」她輕柔地撫著這些詞,注視著妮雅菲。「我的確曾經像個布娃娃,但在那之後,我變了。怎麼可能沒有改變?那麼強烈的刺激,石化的人也會甦醒。」

藍眸流過一絲光芒,妮雅菲感覺身體一輕,掉入記憶的迷霧中。

數年前──

剛從大學畢業的朵拉莉絲,搭上了「東方之星」列車,前往巴黎作短暫的旅遊。應當平順的旅程卻變了調。透過朵拉莉絲的眼睛,妮雅菲驚訝地看到了自己,聽到自己向朵拉莉絲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。

「妳聽過列車上的幽靈嗎?」

朵拉莉絲微微搖頭,妮雅菲則笑著,看起來心情很好。「據說,這輛列車上,會有幽靈抓走落單的人……妳沒有同伴嗎?要小心點哦!」

「謝謝提醒。」簡短的交談後,偶遇的兩人分開,朵拉莉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,繼續閱讀帶來的書籍,然後,外頭便傳來一聲尖叫。她來到妮雅菲的廂房外,看到失神落魄的妮雅菲拿著一把尖刀,似乎陷入了瘋狂。列車上的人員壓制她後,朵拉莉絲給她施打了一劑鎮靜劑,她便沉沉睡去。這,才是她們第一次的相遇。

畫面開始跳躍起來,朵拉莉絲的記憶。片段、零碎,卻可怖至極。

──「我在找我離家的兒子,據說他在這輛列車上。」紳士的老伯爵真摯地請求,而在下一次見面時,黑色的黏稠液體裹著他,他指揮黏液,刺穿了一名男乘客的心臟。神秘的女子喃喃唸咒,怪異的男子胡亂揮劍,黑色物質流出身軀,老伯爵轉眼成了一具乾屍。

──中年男子的聲音從廣播器傳來:「我們是玫瑰十字會,已經挾持這輛列車。」自稱傳承自中世紀末的德國宗教團體,為了拯救他們偉大的總導師,而計畫了這場挾持。

──車長室躺著好幾具屍體。列車長與黑衣人,斷肢、鮮血、內臟,血肉模糊,死狀悽慘。

──只存於書中的食屍鬼,在現實成為恐怖的夢魘;它們的腳像蹄子、臉像狗,擁有尖利的鉤爪和橡膠一樣的皮膚。它們就是列車上的幽靈,專門捕殺落單的人類,包括妮雅菲的朋友、玫瑰十字會的總導師,以及歷年來長長的失蹤名單上的所有人們。

──被怪力扭壞的剎車、破碎的面板,似乎預告著死亡。

──西裝上的銀色玫瑰十字。

──利刃刺穿心臟。

──火器轟爛頭部。

瘋狂。這輛列車失序而瘋狂。朵拉莉絲將這一切都看進眼裡,存活下來,冰冷的心智悄悄改變。

現在──

懂了嗎,妮雅菲?這就是朵拉莉絲,現在的朵拉莉絲,真正的朵拉莉絲,像被玩壞的玩具,心靈扭曲,理智崩壞。妮雅菲不明白自己的眼中為何蓄滿淚水,明明是自己要死了,明明沒有心力和時間再去同情她,妮雅菲卻不自覺地想到自己的幸福和順遂,對比著朵拉莉絲,那樣的生活幾乎是一種罪。

「再見,妮雅菲。」

白髮的少女俯身親吻身下的人,像王子要吻醒公主一樣。

而這次,清醒的公主陷入永遠的沉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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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標本 心壞 朵拉莉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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